填词杂谈(二)——穿越千年菩萨蛮
菩萨蛮这个词牌,因了李白的“平林漠漠烟如织”,一直以来被奉为“百代词祖”,作为词之滥觞。更加有趣的是,此后数千年之间,这个词牌长兴不衰,被历代的词家用来填制了无数风格迥异的绝妙好词,实在值得我们去探究一番。
一、扑溯迷离的由来
菩萨蛮可以说是有记载的最古老的一个词牌。关于这个词牌的由来,传统的观点是出自晚唐苏鹗在他的《杜阳杂篇》里面的记载。在唐宣宗大中初年也就是847年的某一天,一个位于现在缅甸掸邦地区的属国—女蛮国派遣使者带着双龙犀、明霞锦这些名贵的贡品不远万里到长安来进贡,因为那些使者都是“危髻金冠、璎珞被体”的女性,排列整齐,因此,也被称作“菩萨蛮队”,当时教坊里面的倡优便根据这个场景创作了《菩萨蛮曲》,并到处传唱。和菩萨蛮同期流行的还有另外一个曲子,叫做“女王国”。
大中初,女蛮国贡双龙犀,有二龙,鳞鬣爪角悉备。明霞锦,云炼香麻以为之也,光耀芬馥著人,五色相间,而美丽于中国之锦。其国人危髻金冠,璎珞被体,故谓之‘菩萨蛮’,当时倡优遂制《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声其词。更有女王国贡龙油绫,鱼油锦,纹彩尤异。皆入水不濡湿,云有龙油鱼油故也。优者亦作女王国曲,音调宛畅,传于乐部。
—唐苏鹗《杜阳杂篇》
这个观点后来被普遍接受,连大名鼎鼎的纪晓岚在为乾隆编制的《钦定词谱》中也引用了这个说法,可以说,得到了官方的承认。然而,这个观点的确立,却极大地撼动了菩萨蛮作为“词祖宗”的地位。因为,大家都知道,李白生于公元701年,卒于公元762年,距离苏鹗《杜阳杂篇》中记载的“大中初年”,也就是公元847年相差了将近一百年,李白又怎么可能在《菩萨蛮曲》还没有制作好的时候,就填制了“平林漠漠烟如织”的名句呢?
于是,我们就有必要回过头来,去探寻一下李白创作菩萨蛮这个说法的究竟了。最早关于李白创作说的记载见于北宋一个名叫文莹的和尚写的《湘山野录》里面。他说,这首词不知道是谁抄在鼎州(湖南常德附近地区)沧水的驿楼上(古人还没有BBS这样便捷的发布和传播方式,因此,许多诗人都喜欢跑到人多的酒楼啊、驿站啊的墙上写一两首,比如说,登鹳雀楼啊、登建康赏心亭啊之类的),有一天当地有名的恶霸魏泰看到了这首“平林漠漠烟如织”后(为什么说这个人是恶霸呢?因为他是当时丞相曾布的小舅子,从小就好强逞霸,曾经在考试的时候差点把考官给打死。不过,魏泰虽然是一副流氓做派,但是他的才华还是不错的,据说当时的名臣章惇还想请他出来做官,被这小子拒绝了。到了晚年,他更是仗着姐夫的势力,横行乡里。他还有一个坏毛病,就是喜欢用别人的名字出书,如借张师正的名字写了《志怪集》、《括异志》、《倦游录》,借梅尧臣的名字写了《碧云》)非常喜欢,但是一直苦于不知道是谁写的。直到有一天他在长沙他姐夫曾布家里看到了一本古代诗词的集子中间收录了这首词,才知道原来是李白写的。
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
—宋释文莹《湘山野录》
但是,文莹和尚毕竟是一名宋朝的和尚,他所记载的又是野史笔记、道听途说,而菩萨蛮这个词牌,晚唐时候的“温八叉”—温庭筠就曾经写过很多首(这点以后我们还要说到)。 从时间上看,苏鹗比起文莹和尚来说,要与菩萨蛮的由来接近的多一些,所以,应该更加可信一点。因此,后来几百年期间很多人都认为“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是后人“伪托”李白名头所做的,包括胡适在《词选》里面也这样认为。
然而,峰回路转,很快人们在唐开元年间崔令钦的《教坊记》所列的曲名表中发现了“菩萨蛮”,这个发现突然之间又把苏鹗《杜阳杂篇》的观点\推\翻(晕倒,连这两个字都被和谐了)了。因为,崔令钦可以说是与李白同时代的人,既然在他那个年代就有了菩萨蛮,那么,“十五读奇书”,具有非常广泛兴趣而且又时髦的李白,根据当时教坊流行的“菩萨蛮”曲来填词又成为了可能。
由于《教坊记》的确凿证据,坚持“伪托”说的学者们很快放弃了时间上的反证,转而从曾布的哥哥曾巩身上找到了突破口,把矛头指向了文莹和尚记载的真实性上。众所周知,嘉佑五年(1060年)曾巩被欧阳修先生推荐到了京师当馆阁校勘、集贤校理,负责整理校对古籍,在他整理校对的古籍中就包括《李太白集》,然而,在这三十卷的《李太白集》中并没有收录“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从常识推测,既然曾布家里有那么一本古集,明确记载了李白创作了这首词,那么,作为他的哥哥曾巩,没有理由不知道这首词的存在,更加没有理由不收录入《李太白集》。既然《李太白集》中没有收录这首词,那么,所谓收录了菩萨蛮的古代集子也未必有可能存在。
毕竟,这种“未必有可能”的揣测,实在是有些苍白了。于是,“伪托”说的的拥趸们,几经琢磨,又从校勘的角度将矛头指向了《教坊记》。因为现存最早的《教坊记》刻本是南宋曾慥编的“类说本”,还是一个删节本,“其中字句多有压缩改动,不完全按照全书”,因此,有许多是不可采信的。尤其是胡适老先生,在他的《词的起源》一文里面他对《教坊记》列出的曲名进行了具体考察,认为其中曲调“多为后人随时添加”,因此“不能用来考证盛唐教坊中间有无某种曲调”。最后胡适先生还就此下了一个定论:“我们绝对承认调早于词;但依现有的证据看来,我们很难知道有多少词调是盛唐教坊的旧物,我们只知道《忆江南》,《天仙子》,《菩萨蛮》,《倾盃乐》等调是九世纪中叶制作的”。也就是说,菩萨蛮这个词牌,胡适先生认定它是产生于晚唐。有了胡适老先生的鼎力相助,李白与菩萨蛮之间的距离瞬时又拉开了不少。
1892年左右,一个出生于陕西,祖籍湖北麻城名叫王圆箓的40岁左右的道士云游到了敦煌。登上三危山,王道士被莫高窟的奇绝雄圣所震撼,同时也为它的破败伤残而痛惜,于是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让这位道家弟子发愿长驻此地,成了佛教圣地的守护者,奉献了他后半生所有的精力。他四处奔波,到处劝募,省吃俭用,不停地清理着洞窟中的积沙。直到1900年6月22日(清光绪26年5月26日)这一天,中国文化史和考古史上的一个重大发现就在王道士的手中出现了,这就是著名的敦煌莫高窟第16窟中的藏经洞。他的墓志上是这样写的:“沙出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则有小洞,豁然开朗,内藏唐经万卷,古物多名,见者多为奇观,闻者传为神物”。藏经洞里面的“内藏唐经万卷”,既产生了一门崭新的学科—敦煌学,也为王道士后面的生活带来了无数的痛苦,甚至在他死后背负上不可承受的骂名(对于这一点,我对那个用非常不严谨的散文手法讲述历史的余秋雨有着极大的反感,因为,在他的《道士塔》里面,王道士变成了一个猥琐而贪婪的老农,甚至把无数经卷的流失归咎于他一个人的身上,可是,余大人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这个猥琐道士的勤勉,也许这些经卷早已经被流沙所掩埋,如果没有他的发现,也不会有余大人你的“好恨”二字。毕竟,他只是一个落魄道士,他虽然能够凭着自己的坚持去发现藏经洞,但是,却不可能有能力去保护它,把晚清政府腐败导致的损失归咎于他一身,未免太过草率和偏激了)。藏经洞里面的大部分经卷被伯希和、斯坦因所劫走,分别收藏于巴黎国家图书馆和英京博物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当时在北京图书馆国内工作的文献学家王重民远赴巴黎,从伯希和劫走的17卷,斯坦因劫走的11卷,还有罗振玉所藏3卷及日人桥川氏藏影片1卷中集录曲子词213首。经过校补,去掉重复的51首,编成《敦煌曲子词集》,给词曲史的研究带来了极大的震动。其中收录的大量民间词,为确论词的起源提供了翔实可靠的依据。龙榆生、任二北、唐圭璋、潘君昭、夏承焘等人由此提出了词源于隋代的理论,并得到学术界的广泛认同。
在《敦煌曲子词集》中,有许多以菩萨蛮为名的作品,如果说,类似:
枕前发尽千般愿,
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
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
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样内容的菩萨蛮还不足以证明,这个词牌在李白时代就已经存在。那么:
敦煌自古岀神将,
感得诸蕃遥钦仰。
效节望龙庭,
麟台早有名。
只恨隔蕃部,
情恳难申吐,
早晚灭狼蕃,
一齐拜圣颜。
这首表达“安史之乱”(755-762年)期间边地人民希望重归大唐治下,期求统一的菩萨蛮,从内容上推断,应该距离李白很近。
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越发地模糊起来。关于百代词宗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是不是李白创作的所有证据都与历史的真实隔着一层推断的玻璃,正是因为如此,李白“菩萨蛮”的真伪之辨直到现在还一直在继续着。前不久还看到有人根据伯希和的《吐火罗语考》认为,菩萨蛮之所以叫做菩萨蛮,不是因为什么“危髻金冠、璎珞被体”的菩萨舞队,而是因为在梵语里面的羽声叫做“般瞻”—Pancama,实际上菩萨蛮就是“般瞻”的另外一种译音,云云。虽然也成一论,但也不足取。
然而,姑且不论最早合乎平仄格律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是否出自李白之手(之所以这首词被称为百代词祖,就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它和《忆秦娥》是最初符合平仄格律的词),至少我们可以了解,菩萨蛮至少在晚唐甚至更早的时期就已经存在,随着大唐帝国文化与其他少数民族地区文化的相互传播交流,由《菩萨蛮》曲依声制文而来的。
(太晚了,待续吧)